文/秋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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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有两个多月,就是锦的忌日了。人生真是无常,她与我同岁,却已经离世四年了,去世前病床上无知无觉躺了六年多。忙碌一生,该享福的日子,被病魔强按在床榻之上,最后无情夺命,想起就觉得心酸!
我认识锦有四十多年了,她认识我却晚了有七八年。第一次见她,是一九八〇年的夏天,在县工会开供销社全系统经理加会计统计会。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,是因为那次会议以后,再没有过那样大规模的专业性会议了。从那时起,我们这个系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。
那天会间休息,大家在操场东一堆西一堆相聚闲聊。有同事指着相距十几米远的那个人群问我:“认识那个穿裙子的不?”
环顾全场,只有一个人穿了裙子。我仔细打量那人,她穿着一件白色碎花的连衣裙,烫发披肩,背对着我们。我看不到她的眉眼,但她窈窕的身姿和特殊的装扮,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。在那群人中,她有说有笑,笑声与动作幅度都很大。很显然,她是那群人中话题的主角。
当时我们这些来自农村最底层的人们,服饰还都没有跳出多年来已经习惯了的灰黑蓝白,烫发在这群人中她也是唯一。她这样的装扮,在一群泛着土气的人群中,实在是有些惹眼。
我摇头告诉同事不认识她。同事眼睛乜斜着看她,一副不屑的神情,然后对我说了她听到的一些传闻。
那些传闻,无非就是男男女女的一些八卦。任何年代,人们对那些桃色事件都很喜欢闲扯并传播,那个年代尤其是这样。
再去会场的时候,我寻机仔细看了她的样貌。她确实如同事所说,很漂亮,面目端正清秀。但眉毛稍宽,显出几分刚毅,少了女人该有的柔美。从此,我心里记住了这个人,也知道了她有个好听的名字,锦。
几年以后,我俩相继调入城里同一家单位。随她一起来的,是伴随她多年的那些闲话,而且那些闲话的内容比以前更丰富,从之前的捕风捉影变成后来的有鼻子有眼。人们稍有机会,就会窃窃私语,对她指指点点。有不怀好意的嗤笑,也有冷眼相对的不屑。我佩服古人的总结,真是“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”。
我仔细观察她,发现她与几年前有了很大的变化,人比那时瘦了,脸色也没有当年那么润泽。言谈举止,多了几分沉稳与成熟。与人交往,除了工作,很少谈及私事,似乎与谁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一次偶然的机会,我发现她写得一笔好字。她写字的姿势很优雅,落笔稳健,运笔流畅。字体端正清秀,疏密有度,比很多男士的字写得都好。想想我那蜘蛛爬一样的字,以后都不敢在她面前提笔了。
以前听说她也是小学毕业就没学上了,是怎样练成这样一笔好字的呢?我提出了我的疑问,她呵呵一笑说:“都是打出来的。”她告诉我,她父亲是老一代人中有点文化的人,从小就要求他们兄弟姐妹练字,她父亲说:“字是敲门砖,一笔好字会让人对你起敬三分。”
她说,为了练字,姐妹兄弟都被打过手。她曾经调侃父亲说:“看看我们几个混的,写好了字也没派上用场,当年的打都白挨了!”
我倒觉得她父亲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,至少我从那天开始,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。
我们两家住得很近,经常会在上下班途中相遇结伴,渐渐地我觉得我们观念上有很多相同。她很聪明,很多见解都有独到之处。与她交谈,挺享受的。慢慢地,我们之间的交流,少了一些戒备。
有一次,有人告诉我,一相士去锦所在门店门口招揽生意,吆喝半天无人理睬。恰逢锦从他身边路过,他喊锦过来免费为她看相。锦一向反感这些,没理他要走。那人忽然提高声音说:“女人眉宽男人相,说话做事少婉转。你这人得罪过人,背过黑锅!”
锦被他的说法吸引,站住听他继续摆活。那人又说:“你下庭窄小无肉,儿女出息远走高飞!你老了儿女不能陪伴左右。”
我问过锦有这回事没有,她说:“你还别说,有点沾边儿。”
她说,当年在前单位做出纳时,因为太较真儿,阻挡了一些人贪便宜的路,被人造谣抹黑打击报复。为这,没少和那些人干仗。她说:“我不怕他们,我行得端走得正,靠唾沫星子淹不死我!”
后来她儿子高考考入北京名校,那是我们这个县多年不遇的事情。这消息自然惊到了单位所有人,人们的目光一下子从之前的冷淡变得热切起来。看着人们表情的变化,我忽然想到了“母以子荣”这样的老话。
以前从来没有听她在人前说过孩子的优秀,我夸赞她教子有方,她却说:“我真的没怎么管过他。孩子小时候,离家远,家里没人帮忙。他爸先是在部队,转业后又到市里,孩子我只能从村里找个大嫂帮忙照顾。我一天忙了外面忙家里,哪有时间管太多?孩子自己要强,对自己有要求。”
我说:“我怎么觉得孩子考这么好,你好像不怎么高兴啊?”
她说:“你忘了那相面的说的话了吗?我儿子将来要远走高飞,不能陪伴我身边。他说得还真准,一朋友家孩子出国了,我儿子就立志要跟人家学。这些年憋着劲地读书,就为了要远走。我心里很矛盾,既盼着他实现愿望,又担心他真的走了,剩我们俩孤孤单单,日子难熬啊!”
退休以后,我俩时间充裕,几乎每天都会一起玩玩。我一向不太爱运动,退休以后动的更少。在家窝得身体不太好,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了。锦开始逼我活动,她说:“你必须动起来,不然早早就把身体搞垮了。实在不爱动,买两只兔子,咱俩一起去挖菜。”
养兔子这个建议我接受了,一直很喜欢小兔子。兔子买来了,锦每天按时来找我,我们一起去城外野地里挖野菜。锦说,运动是会上瘾的。果然,坚持了两个多月的挖野菜行动,我开始自觉了,不再依赖锦的召唤也会主动出去走走。
我们活动的场地逐渐远移,最后,城西一座小山成了我们每天必去的活动场地。
山很小,若在其他多山地区,它只能算得上是个小山包了。山虽小,却有个很霸气的名字“小龙山”。小山南北长一千多米,东西宽一百多米,高也不过百米。南高北低,又细又长,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的形态,才被人冠以“小龙山”这样的名字吧。
小山上植被很好,每年春夏之际,各种花草长势旺盛。粉色红色的石竹;*色白色的野菊,一串一串蓝色的荆条花,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花。两面山坡五颜六色香气四溢,招惹得蝴蝶蜻蜓与各种昆虫在花丛中飞舞鸣唱。
我们俩除了赏花,更喜欢的还是在各种植物之中辨识药草。
我有一本父亲送我的《河北省本草图鉴》,多次翻看以后,对很多药草有了一些认知。
在小龙山上,我们找到了常见的蒲公英、紫花地丁、生地之类药草。还认识了白头翁、点地梅、丹参、淫羊藿等很多不常见的药草。我们在辨识药草的时候,也会学习各种药草的功效。
锦极容易口腔溃疡,我们新认识的点地梅,为她解了多年的烦恼。点地梅可能因其生长的态势而得名,它紧贴地皮,极小的叶子绿中带紫,开米粒大小像梅花一样的白色小花,很是漂亮。由于生长的隐蔽、迷你,很不易被发现。好在只要找到一棵,就会发现一片。
我们每次找到点地梅,都会挖一些回家晾干备用。待口腔溃疡发作时,折点枝叶含在口中,或煮水漱口,很快就会好了。每次挖的时候,锦都会一再嘱咐我,不要挖得太干净,要留下一部分由它继续生长,不能因为我们有用而把它搞得断了根绝了种。
有一次,在山上遇到一位拉网粘鸟的人,那人与锦相熟,听她说,他是位退休老师,好像还当过校长。锦对他粘鸟的行为极不满意,她走近那人半开玩笑地对他说:“哎!X老师,你咋弄这个?你还是老师呢,连我们这些没文化的都知道,不能随便捉鸟,你这大老师,知识分子,不知道这样不好?你这大网一拉,得多少鸟要毁到你手上?我不管你捉鸟为了吃还是为了玩,我都得劝你赶紧把网撤了,不然,我举报你!”
那位老师被她的话和她爽朗的笑声搞得有些不好意思,拆掉大网走了。我说:“我可真见识了你不怕得罪人的真容了!你说的人家脸都红了。”
她说:“本来就是吗,他这样的行为破坏生态环境。你不说我也不说,他今天收获了,明天还会来。让他脸红一次,就没有下次了!”
我被她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感动了!
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,退休一年多以后,我就随儿女去了南方。那时候没有Wei信,我们会经常通通电话,但都没有煲电话粥的习惯,简单通报下各自的情况,遥祝两句安好就放下电话。
04年,她去香港看望即将硕士毕业的儿子,路过我那里住了两晚。那时,她身体看上去还不错。08年,我回老家待一个月,见她身体大不如前。头发干*,面容憔悴,眼神倦怠。两只手青筋暴露,像干柴一样,走路时一条腿拉着抬不起来。
她说去国外看儿子待了段时间,不习惯那边的生活,签证没到期就回来了。回来以后就觉得精神状态不太好了,医生说心肌缺血脑供血不足,建议她安装心脏起搏器,她不同意。我问她是担心花钱吗?她一向花钱仔细,一辈子养成的习惯。她说不是,还是担心技术,想坚持中医调理。
那以后,每次通话都会谈及她的身体,她语气听上去还行。她说已经可以与小区老姐妹们跳跳舞了。12年秋,她给我打了一次电话,聊得很高兴,语气听上去也还底气十足。没想到,一周以后,朋友电话告诉我,锦病了。她午休以后下楼,晕倒在楼道口,颅骨损伤。经两次手术,命保住了,神志再也恢复不了了。
这一病就是六年多,幸亏丈夫人好,精心伺候照顾,连医生都夸赞,换了不细心的人,恐怕早就不行了。
锦的葬礼很简单,她丈夫电话告诉我,遵照她遗嘱,骨灰撒入东河,不修坟不立碑。
她这份遗嘱,当年一起玩的时候,我们有过议论。那是08年我回老家的时候,我们曾经去过的另一座小山周围,已经被改造成墓地用以出售。据说,墓地的售价奇高。
看着那一大片还在动工的土地,锦发表了自己的看法。她说:“我一直觉得厚养薄葬才是最该提倡的殡葬理念。你看古代那些帝王将相,哪个不是在阴宅上下足了工夫?到最后,有几个后人还能找得到他们的痕迹!被盗掘的,被挫骨扬灰的,一直到现代考古挖掘的。咱普通人就更别说了。你说,修坟立碑有啥用?我最敬佩周总理,老人家骨灰没有保留,但人民永远将他记在心里了!咱不敢跟伟人相提并论,学习伟人精神还是应该的。我将来有那一天,不修墓不立碑,骨灰撒进东大河直流入海!”
锦丈夫告诉我,她病倒之前可能感觉到了身体情况不好,非常郑重地跟他谈了身后事的处理。她说:“儿子定居国外不回来了,咱们坟墓修得再好,也不会有人给咱们焚香化纸了。日久天长,墓地荒草萋萋,会有人骂咱们儿子的。不如啥都不留,免得给儿子惹麻烦。”
锦就这样走了!后事的处理,也引发了不小的议论,有人赞赏,也有人不理解,甚至说三道四。这一切都不重要了,她听不到看不到了!
这次回老家,与朋友聚会,提起锦,大家无不唏嘘。一位早年间与锦是同事,后来成为我们领导的老同志说:“锦这个人啊!像个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孩子!活得简单透明,天真幼稚!我挺佩服她的,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,一般人做不到的!”
我赞同老领导的说法,她确实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!她洒脱直率,真诚善良!不矫揉造作,不在乎别人的眼光,是个真性情的人!
有人说过:死亡不是真正的逝去,遗忘才是永恒的消失!想通过这篇文章告慰锦的在天之灵,你虽然离去,但你没有消失,在我心里,会有你永恒的记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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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创不易,期待您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