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家坡依坡靠坡,临水吃水。桉沟、沙沟、老井沟的水滋养着水稻。水稻健壮着孙家坡的筋骨,延续着孙家坡的香火,也培育了孙家坡的硬气。在老家,马良坪、重阳坪的人好以“坪里人”自居,骨子里瞧不起孙家坡人,说孙家坡人是“山里人”,吃粗粮,说粗话,是粗人儿,就连姑娘找婆家时看都不看孙家坡那一亩三分地儿。孙家坡人偏偏不服这个软,手里攥着金灿灿的水稻,仿佛心里就有了底气,就觉得自己也是“坪里人”,在马良坪、重阳坪人面前活得有尊有严,不勾脑袋瓜子,不涨红脸巴子,腰板儿挺得像电线杆子一样直。虽说种水稻是件辛苦活儿,但孙家坡人不怕苦,他们把*连当作甘蔗嚼。不管日子多苦多累,他们都紧咬牙帮子,卷起裤腿子,亮出粗膀子,嘴里“嗨嗨嗨”着,把苦和难都“嗨”进大洼小洼窑洼里去。
“布谷,布谷。”布谷鸟在大洼包、小洼包、邓家包上叫得欢实,叫热了孙家坡人的耳根子。孙家坡人从过年的惺忪迷醉中醒过来,换下过年的新衣服,套上山民汉子的田间行头,扛着犁,牵着牛,腆着肚子,咬着旱烟嘴儿,款款地走向特意留着育秧用的“老幺田”,思谋着布谷育秧。“老幺田”里疯长着苕籽,碎叶摇摇,紫花逼眼。孙家坡人嘴角含着笑,寻田尾巴上的小渠走向桉沟、沙沟和老井沟,一路修补着沟沟渠渠。这时节,大洼、小洼、窑洼里的积雪融化殆尽,几场春雨也随风潜入孙家坡,撩拨得桉沟、沙沟、老井沟们因寒而瘦的身子骨又丰满起来,滋润起来,欢唱起来。孙家坡人和着这溪水的节奏,将其导入“老幺田”。“老幺田”滋滋地吸吮着溪水,像过年发酵的面团一样膨胀。孙家坡人把轭头套进牛脖子,把犁耙插入泥土,把裤腿子挽过膝盖弯,在空中甩爆一个鞭花儿,啪——。牛似乎得到启示,扑腾扑腾地向前走去。“老幺田”被犁开了,涟漪圈散,苕籽倾身入泥化成了绿肥。这时候,夕阳从张家岭上洒下余晖,轻纱一般,罩在田地、水牛、犁耙和孙家坡人身上,将他们染成谷色。成群的布谷鸟从大洼包、小洼包上盘旋下来,与孙家坡人飞撒的浸过的谷种齐飞。孙家坡人将以土楠木棍捆扎成骨架、外套褴褛衣衫、头顶破草帽的“雾影子”插入田中央,做一个忠实的看护。“雾影子”在料峭风中不时发出啪啪的声响,吓得来觊觎谷种的鸦鹊子、斑鸠们屁滚尿流。
秧苗苗,拃把长,孙家坡上忙插秧。这时节,孙家坡水田里的油菜籽几欲炸壳儿。孙家坡人既要忙着砍油菜籽,又要忙着整田插秧,整日里忙得晕头转向不知南北,但笑容却挂在脸上,合不拢嘴,像岭上、洼里早熟的八月奓。
孙家坡天生沟沟岔岔多,平日里水源丰沛,碗口粗细的水流或湍或缓,滋润着孙家坡的日子。插秧季,若连日降雨,溪水满满,则无虞;若数日不雨,桉沟、沙沟、老井沟们都显得力不从心。幸好孙家坡人早就打好了算盘,挖了沙沟堰、杨树堰、土坡堰,年年洗堰,季季蓄水,只待插秧时开闸放水,以解燃眉之急。大旱之年,火云燎天,孙家坡厚土龟裂。堰们罄其积蓄,也难免兜底露丑。孙家坡人心焦如焚,不寐夙夜,无奈之下只好到水田水库去买水。买水是孙家坡的大事,水路远,人手要多,还要防备沿途村民以蛇鳝之洞“渗水”。大集体时代买水,生产队长站在前岭上,手持卷制的铁皮喇叭喊工。水库开闸时,沿渠都有孙家坡人把守、巡视。夜晚时分,渠水从崔家岭上一路欢唱而下,韵律渗入坡上人家的窗户,渗入孙家坡婆娘们的梦中。这空档儿里,护水的孙家坡汉子们则此吆彼和,马灯、油灯、竹火把沿水渠蜿蜒蛇行,光明闪烁,几与星光辉映。包产到户以后,单户人手不够,只好数家合伙儿买水,景象要萧瑟、褪色许多。(文章阅读网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