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花地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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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4/2/18 21:42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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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谷河是由雪山融水汇聚而成,极少泛滥。在姜池墨的童年印象里,冬季干涸时便裸露出大片荒原,夏季又披绿成荫,两岸牛羊成群,紫花地丁开遍绿野。

记忆里,温谷河只在夏汛时泛滥过一次。

关外不比中原沃土千里,农田更为珍贵稀少,因此沿河两岸人家都遭了秧。而那年不过四五岁的姜池墨当然感受不到痛苦,只是站在人们垒起的高高的沙包做的河堤上,远远地看那因急速流动而浑浊*褐色的河水,席卷着庄稼牛羊而来。

她已经不记得这件事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,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。

总之夏汛后,姜家二小姐脑子不灵光的事情传得更远,人们都想远离吞噬一切的洪水,而她小小个人儿却站在防汛堤岸上一动不动,怕不是呆就是傻。

所以这样想来,大概是真实发生过的吧。

姜池墨从梦里醒来,蓦地睁开眼睛,望着精致的帐顶发呆。

自己还在坤宁宫。

许久没有梦到过梭梭镇的往事,她一时有些缓不过来。

姜池墨静静地望着帐顶,默默地流了会泪。她觉得自己是想家了,也有些想念芹娘和成松。

其实,她也很想苑夫人。

她不能骗自己,尽管自己的亲娘待自己还不如普通人家的母亲,可她也无比思念母亲。她曾经无数次地问自己到底为什么,难道就因为自己是女孩?可为什么母亲对待死去的三妹,却视若珍宝?

姜池墨也曾怀疑,自己究竟是不是母亲苑夫人亲生的。

苑夫人母家、自己的外祖父家是江南无锡的世家大族,江南女子的美貌和细腻,似乎一点也没有遗传给自己。她长在关外,又被穆勒血统的外祖母教养长大,粗心蛮憨,因此和母亲,和自己的亲姐妹,仿佛全然两个模样。

可难道就因此,母亲对待自己,就仿佛对待一个耻辱、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陌生人么!?

她不恨,不去报复,已经是最大的慈悲。

但如果苑夫人姜渊琼再次对她不利,或者对芹娘一家不利,她就是自损八百,也要伤敌一千!

偶尔她也庆幸,芹娘一家代替了父母的位置,给了她最平凡朴素的亲情。所以如今,她绝不会再任人宰割,她要凭一己之力,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。

姜池墨打开床帐,外面仍旧黑魆魆的,有北风回溯的声音。

十月的夜晚,京城颇冷了。

今夜外间是杉儿在值夜。她和杉儿关系毕竟不像如凤那样,所以没有惊动对方,只是披了件外套,便自己一个人出去了。

夜晚的宫城也极安静,她慢慢走着,默默想着心事。这不过是十月普通的一个深夜。

最近李越旸接她去英王府渐渐少了,大概是厌烦了吧——男人么,三个多月得不到的女人,还能有什么新鲜感?

而李宁暲这边除了过节时照例往坤宁宫送东西,也不再多联系她。毕竟周宛已经有了身孕,她这个皇后,变得更加可有可无。

无所谓,这两个人,她不在乎。

甚至皇后之位,她也不在乎。

她姜池墨,到底在乎什么?

哑然失笑。

隐泉寺初见,李宁暲给了她微亮的火光,然后亲手把这点星火,摁灭了。

若问她到底想要什么,在乎什么。姜池墨脑海里浮现的,便是温谷河畔盛放紫花地丁的绿野。

此生,她还能一身轻松地回到关外,回到梭梭镇么?

一个月前在李宁暲面前说要生个儿子,那确实是气话,但也是真的。她没有拒绝去英王府,也是想给李宁暲添堵——既然你都豁得出去,我怕什么?

但说归说,真要让她和李越旸怎么样,她当然做不到。

于是,她几乎是负气一般地想让成松进宫来,不能和李越旸生儿子,和成松难道不行么?

聪明如李越旸,估计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的心思。还好李越旸的警告及时,否则后果恐怕确实……不堪设想。

退一万步说,成松,恐怕也不会同意的。

此事不论,而那些该付出代价的人——比如姜渊琼,上次父亲的寿宴几乎被这个有貌而无脑的女人搞砸,真是蠢到家了!

该付出代价的人,必须要付出代价。

外表呆傻如她姜池墨,可她行为做事从来不逾矩。反倒是那些看上去一个两个精明无比的,呵,实则不过都是些自私自利,狂妄愚蠢的人罢了。

越走越冷,姜池墨打了个喷嚏。

前面的殿门前有灯笼的光,姜池墨想去要一件披风,便疾走了几步,才发现是岳慈欢所居的群玉殿。而此时,甘蔚正站在门口打盹。

如今,居然连没什么头脑的岳慈欢,李宁暲也……

呵。

姜池墨冷着脸拔脚要走,却听见有人呵道:什么人——

这一声自然惊醒了甘蔚,这猴子一样精的内侍刺溜一下子站直了身子,抬起灯笼才发觉对面站着皇后。

娘娘,这么晚了,您……

姜池墨神情略有尴尬,也并不打算解释,只是昂着脸转身欲走,

甘蔚估计也是困糊涂了,嘟囔道:奴才以为您今夜不在宫里……

什么!?

他说什么!?

姜池墨大惊,低声怒道:甘蔚!?

甘蔚也被自己的话吓醒了,忙扑倒在地道:娘娘,奴才不是那个意思,奴才……

你跟本宫过来!

姜池墨不容他多言,即刻命令这个皇帝的贴身内侍跟过来。

你知道多少?

御花园冷僻处的凉亭里,方圆几里空无一人。

甘蔚抖抖索索地跪着,知道自己这下是犯了大忌讳。

他五六岁就进宫,论理,是宫中的老人,又是李宁暲用惯的。可他错就错在,心里其实压根没有把对面这个皇后,当回事。

姜池墨知道,自己这样问,甘蔚不可能说实话。

难道要对方把宫廷丑闻,再从头到尾说一次?

她感觉隐隐不安,又打了两个喷嚏,才破釜沉舟般地说:甘蔚,你莫要觉得我是个没根基的皇后,好对付。本宫告诉你,你今日活着到天亮的唯一方法,就是把皇上这么做的原因,一五一十地,说出来。否则,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。

甘蔚跪趴着的身子一凛。

这话就是要跟他一个内侍鱼死网破了!

这不是要了他的命!?

原因……

甘蔚在这深夜,一身冷汗几乎浸透他的里衣。

长久的沉默。

让本宫猜猜……是不是和端恭皇后,有关。

远处几只将死的秋蝉扔在聒噪,月亮落于西山。夜,沉进了黎明前的至暗。

……是。

甘蔚终于吐出了一个字。

姜池墨缓缓呼出了一口气,冷冷地注视着黑暗中的御花园。

皇上以前,也是这么对待嫔妃,对么?

她想起李越旸对她说过的,什么不爱的女人,什么任他处置,真让人反胃。

不……皇上,从来没有如此……

以前从来没有?

甘蔚的答案,让姜池墨震惊。

那这么说,就是只针对她姜池墨一个人!?

李宁暲,就是只羞辱她一个人,是么!?

姜池墨的手指死死握住石桌边缘,剧烈地呼吸着,她几乎要喘不过气!

娘娘,今天奴才是瞒不过您了,就照实说了吧,是杀是剐,奴才不敢有半句怨言!

姜池墨没有再说话,只是死死地盯着他。甘蔚长长地叹了口气,才道:

娘娘,皇上并非是恨您,针对您!若是姜府的大小姐、三小姐嫁进宫,当了皇后,也是一样的结果!

为什么?到底为什么!姜池墨气得脱口而出。

甘蔚抬头怯懦地看了她一眼,又迅速低下头,叹道:当年,皇上还是惠王之时,调动驻防京城兵权的虎符,是姜令袔大人用命偷、换来的……当时您的父亲是吏部侍郎,巧妙地调动了当时京城的几处驻防官……因此皇上能够登基,姜家实在功不可没,咱们太后是个深明大义之人,当时允诺……若是惠王能登基,哪怕半壁江山送予姜家,也是……何况区区皇后之位?

甘蔚的声音细小,在这深夜听来,却如同惊雷。

姜池墨大震。

她的父亲和叔叔用命保举当时的惠王,甚至动了虎符!

周贵妃甚至允诺……半壁江山!?

她竟不知……原来竟是如此!?

英王自小是由太后抚养的,太后的确视如己出,英王殿下也真心相待,英王和皇上关系甚好。连太后也说过,若英王登基,是不是更……于是当年皇上登基后,为表诚意,便将英王的亲事,和皇上一起订了——必娶姜家女。

姜池墨头晕目眩。

她口干舌燥,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。她强忍烦躁,开始捋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。

怪不得,怪不得她被弃之多年,也不见姜家的人去田庄接她!

也怪不得当年她的三妹姜润璎死的时候,姜家的人长奔千里,也要把她从关外拽回来!

此时她更加明白了,为什么姜渊琼会那样恨她!

姜府的两个女儿,多一个便会去争夺,少一个,便少一分筹码。

原来竟是如此!

而她也突然明白,当年为什么姜令褚和苑夫人要一意孤行,把皇后人选从姜渊琼换成姜润璎。

因为当年的姜家,还远远无法承担得起半壁江山!

姜家需要时间,贮存实力。

而他们大概已经能够预见到,周贵妃一旦成为太后,周家便会培植自己的势力——如今的周宛便是明证。

其实即使到今天,姜家也远非能够达到承担半壁江山的实力——内阁六席,姜家兄弟尤其是身为文官的他父亲姜令褚,尚无机会入阁。究竟是京城几大家族的打压,还是其他原因,她尚不可知。

但,姜池墨能够想到,当年那样危急的情势之下,有需要姜令褚姜令袔兄弟之时,周贵妃惠王一*自然什么都可以承诺,一旦事成,恐怕便是飞鸟尽而良弓藏!

姜池墨也突然明白,为何自己的祖父老瑞王一直在关外不愿回京——他的祖父自己,便是对朝廷最大的威胁和震慑!一旦皇帝想对姜家兔死狗烹,恐怕祖父便会……

甘蔚的声音将姜池墨的思绪拉了回来。

鸿嘉十二年乞巧灯节,端恭皇后出宫赏灯,回宫后第二天便莫名……在寝宫薨逝。

一阵凉意窜上她的脊背。

她记得,李越旸说,端恭皇后是被京城的几大家族联手,莫非……不是?

皇上派人调查过了,是灯节的人群中,曾遇到过姜府之人,在茶楼用过点心。这一点,跟着皇后出去的所有人,都可以证明。

甘蔚抬起头,抖着嗓子道:皇后娘娘,皇上等着报复姜家的人,已经等了整整四年……您,也是被皇上算计了啊!

帝国的皇后,高烧。

如凤心里急疯了,姜池墨在高烧中说着胡话——有些,连她也听不懂。

什么放过我,什么祖父我不要去,什么不是我,后来就是一连串的哭泣。

如凤和姜池墨自小一起长大,很少见她哭。但这次姜池墨生病,她才知道原来同一个人的反差竟会这么大!

更让如凤害怕的是,姜池墨嘴里乱七八糟的念叨着,一会儿是皇上我不要去,一会儿又是李越旸,一会儿又是哥哥救我——哥哥应该就是她哥成松。可是,这要是被人听到了,几张嘴也说不清啊!

中间姜潇寰带着芹娘来探过病,但那时姜池墨仍然烧得厉害,还在昏迷。

芹娘对姜池墨视如己出,如今见她不过进宫三个多月,已然憔悴至今,不由得潸然泪下。

可是芹娘如凤,哪怕成松,也不过徒然有家人的温情,无法从根本上帮助她。

姜潇寰皱眉望着病床上二姐惨白的脸,猜测一定有什么事突然发生,否则以姜池墨这样一个有韧性的人,不会骤然如此。

如凤,二姐生病前可有见过什么人?

旁边如凤也是泪汪汪的,噘着嘴凝眉想了想,摇头道:没有见过,皇上很久没有来找过小墨儿了。

这倒怪了,怎会突然如此呢?

姜潇寰默然不语。

回到姜府,小厮便禀道,说英王在书房等他。

姜潇寰又是一奇。平日里李越旸若有事与他商议,为了避嫌,也常常是让他去英王府的,怎么今日会在府里等他?

如今姜府的两位小姐出嫁,只有他一个男丁,若无节庆,府里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,倒安静得很。

姜潇寰穿过自家的水塘,见铺满了夏日留下的残荷枯茎,颇有些不吉利的感觉。

书房门敞开着,李越旸背着手站在门前的松树盆景前,旁边是一个蓄着络腮胡的侍卫。

这人姜潇寰认得,是个穆勒血统、武功高强的侍卫。明面上,因为一年多前英王在勾栏楚馆喝了酒,与人发生口角被无法无天的小人物打得很厉害,所以安排了穆勒侍卫在身边。

而实际上,估计许多人也有所耳闻,英王李越旸和关外九部联系不可谓不密切。

呦,你姜大公子可是让本王好等啊!

李越旸脸上颇有些不耐烦的神情。

英王殿下,有失远迎——

姜潇寰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清理出脑海,温和地笑着迎接。

李越旸故作骄矜地点点头,干咳了两声:你这盆栽,有点意思。

姜潇寰淡笑道:这是上个月东瀛商人送的,殿下喜欢,搬走便是。

嗯。

李越旸的心思却明显不在盆栽上,又扯道:潇寰,你这次秋试有把握么?兵部那边有个空缺,但……

提起秋试,姜潇寰显出一丝挫败,勉强笑道:今年恐怕是不成了,况且,我对领兵兴趣不大,殿下您知道的,我的志向是谋士。

是,我们所谋之事……非一日之功,自然需要你这个好谋士。李越旸一叹,神情态度和平日里的顽劣之姿,全然不同。最近穆勒和果郸边界因为冬季迁徙地闹了起来,关外九部……不好对付啊。

聪慧如姜潇寰,总觉得今日的英王话没说到点子上,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:是啊,可一旦收复,帝国便永绝后患。

两人对视一眼,皆无言。

殿下,其实我一直有些奇怪。

姜潇寰一顿,李越旸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。

我叔父是武将,且家里两个都是儿子,您为何找我合作?二位姐姐的利用价值,我自然明白,但我不过是……

姜潇寰,你一个状元的材料,说出这种话?

李越旸冷冷一笑,轻蔑道:姜令褚是个天生的武将,但他的儿子们,啧,不行,差远了。

他说着眯起眼睛,眼神复杂地望向远方。

而且,你能保护姜池墨……和我的王妃。咱们所图谋的事,牵连了多少人?稍不留神,她们就是炮灰,必死无疑。

姜潇寰的薄唇也紧了紧,神情冷峻。

听说姜池墨……病得厉害?

不知道是不是姜潇寰听错了,李越旸的声音有点颤。

你刚从宫里回来,她怎么样了?

姜潇寰决心据实相告:是,我二姐烧得厉害。不像是普通风寒,像是被什么吓着了似的。

李越旸略一沉吟:吓着了?

姜潇寰点头一叹道:是。其实二姐胆子挺小的,她一个人在关外生活了十五年,后来回府,又时时处处得小心谨慎。能把这样的人吓着,一定不是小事。

又是一阵沉默。

瞧你说的。

李越旸故作轻蔑,一撩袍角坐在了书房门口的藤椅上,你母亲也去世早,你不也是一个人生活?怎么没她那么多事!

姜潇寰却认真解释道:非也,殿下。二姐的根……恐怕不在京城。她偶尔也提,想回到关外去。

这话倒让李越旸一愣。

姜池墨的根,不在京城?

但李越旸也没有再接这茬,两人又交谈一番,李越旸便告辞离开。

靳锐,你瞧本王,今日是不是漏了破绽?

回程路上,李越旸纵马问旁边的靳锐。毕竟他和姜池墨的事,这天下除了他们三人,也就只有靳锐和甘蔚知晓。

靳锐面上没什么表情,似乎在思考着什么。

照实说。李越旸又道。

王爷,是。

李越旸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,便啧了一声,没再说什么。

聪明如姜潇寰,怎么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。但此事决不可让其他人所知,哪怕对方是姜潇寰。

鹤望兰院……建得怎么样了?

李越旸最近问得频繁,靳锐只道:还在加紧营建……只是,王爷,最近恐怕不好接娘娘出来。

本王知道!

李越旸有些恼羞成怒似的,一夹马肚子便向前跑出去,扬起一阵轻烟。

讲实话,李越旸有些后悔答应了他哥这件事。

在他哥心里,没有人能取代柳淮敏的位置——女人对爱情有执念,男人又何尝不是?因此无论谁坐上那个皇后之位,哪怕不是姜家的女儿,一样会遭殃。

尽管柳淮敏的确是被姜府的人所害,而让姜府出来的新皇后去承受这一羞辱,似乎也没什么,不过是父债子偿。

可,姜池墨不免确实有些可怜。

一年前,他在归云楼偶遇白衣女子——他的确记得是个白衣女子,但包厢里的姜渊琼言之凿凿,掉下竹竿的就是她本人。

姜渊琼的确漂亮,于是李越旸可以假装不知道她撒了谎——说不定就是姜渊琼刻意要接近自己呢?

于是聪明美貌如姜渊琼,提出要跟他联手,毁掉她的妹妹姜池墨时,李越旸没有拒绝。

对于李越旸来说,这不过是场对自己没有任何损害的交易。

监视姜池墨身边的张成松,包括后来的严刑拷打,以及姜渊琼在府内对姜池墨的乳母和丫鬟施以家法,李越旸都有参与。

直到后来,姜潇寰和姜池墨来找他,提出要合作。

最吸引他的条件根本不是姜池墨说的什么,而是姜潇寰这个人才,若能为他所用,自然对大计有益。

——尽管如此一来,帮助姜池墨登上皇后宝座之日,也是将她推入深渊之时。但李越旸也这么做了。

因为这一切,从头到尾李越旸都是渔翁。

意外的是,婚礼前一日他狐朋狗友的一句话,才让李越旸猛然惊觉,他一直在坑害的,就是那个让他惊鸿一瞥的女子。

那份惊艳,就算不得善终,也不该被自己亲手所毁。

靳锐,你……有没有对不起什么人?

低头驰马的靳锐一愣,没想到他家的风流腹黑王爷,居然会问出这样的话,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。

李越旸望着四周的无边旷野,闷声道:你分得清什么是愧疚,什么是喜欢么?

好吧,这下靳锐知道李越旸在说什么了。但他更加无法回答。

没想到我活了十七年,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两个词都分不清,呵!真是太可笑了。

靳锐刚想接一句,就听李越旸又说:

鹤望兰院……暂停吧,别修了。

英王府位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平康里。故此,英王李越旸平日倒不怎么回来住。

姜渊琼掌家以来,早把他府里的三四房姬妾给弄了出去,手段之利落,李越旸作为常为此头痛的男人感到自愧不如。

凭良心讲,姜渊琼的性子更适合当皇后,这一点李越旸看得清楚。但命运这种事情怎么说呢,半点不由人。

这位曾经的京城第一名媛,嫁进来也小半年了——自然,作为合作者,他们不曾有过什么肉体关系。但李越旸自小京城贵族圈子里长大的,算是能把这个女人看得通透。

和她母亲苑夫人一个路数,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。

看上去进退有度,指挥得宜,实际上对全局缺乏把控。

呦,这不是我们大忙人英王爷么,您今天找到家门往哪边开了?

李越旸一进正厅,便看见当家王妃正坐着,以一种无比做作的姿势吃晚饭。

自打开始营建鹤望兰院,李越旸就越发不想回王府。但今天他自己说的,要暂停修建鹤望兰院,只能回来住。

你少阴阳怪气的,我怎么你了?

姜渊琼毫不客气地一摔筷子,愤恨道:英王爷,我看你是忘记我们之前的约定了吧?我可告诉你,你若是再这么游手好闲下去,休怪我放弃这盘棋局!

居然敢威胁自己?

李越旸一挑眉,双手抱胸,冷冷道:怎么着?我帮你对付你妹妹,难道你这边就要弃暗投明,去找我皇兄,圆了你的皇后梦?

既然你把话挑明了说,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。英王爷,你哪里帮我对付妹妹了?难不成你要告诉我,皇后娘娘这次大病,是你下的*?

姜渊琼!话,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!

这种张口就来什么下*之类的,李越旸简直无法忍受姜渊琼的智商。

看来老天真的很难把美貌和智慧同时给一个人,这话果然有一定道理。

还有,你最近去宛嫔宫里的次数,是不是太多了?

姜渊琼无所畏惧地一瞪眼,反问:怎么了?周宛是如今的后宫新贵,背后又有太后一族撑腰,我为什么去不得?何况,皇上马上就要晋封周宛为昭仪了,我不去巴结,才是真的有病!

李越旸无语。

简直无法跟眼前此人沟通。

饭也没胃口吃了,李越旸索性站起身,一甩袖子走出了正厅。

一场秋雨接一场秋雨后,坤宁宫提前生起了地笼。

姜池墨昏昏沉沉病了快半个月。这日,如凤正在温暖的寝殿里打瞌睡,就听外面甘蔚通传说,皇上来了。

因着姜池墨不待见皇上,而周宛如今又有了身孕,连带着如凤也不怎么喜欢这个皇上。见李宁暲进来,也只是很敷衍地行了个礼。

还睡着?吃过午膳了么?

李宁暲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,如凤摇摇头,低声回:没有,早上喝了点粥,看了会儿书,便又睡到现在。

听说姜池墨在看书,李宁暲便凑近了往床上一瞧,的确摊着一本什么书,书脊那里被她自己的胳膊压出了一道折痕。如凤和甘蔚见状,便都悄悄退下了。

李宁暲坐在床沿,轻轻叹了一声。

他尽量轻的,把那本书从她胳膊底下抽出来——原来是一本市井里淘来的话本小说。

李宁暲平日里看四书五经和佛教典籍更多,话本小说是极少接触的。但这本书显然是经过印者精心设计过的,封面封底都是靛蓝色的*纸①,明显价格不菲。

*纸是宫廷御用,为何会用来装订话本小说?李宁暲皱眉,轻轻一搓,便能感觉到封底有个夹层。

他警觉地看了昏睡着的姜池墨,拿着书往窗下去了。

那封底的夹层很窄小,封口处和平常的线装几乎一样,只是用胶轻轻粘了一指甲盖宽,扥开便掉出了一小张纸。

李宁暲根本猜不出这会是什么。

话本小说里,能夹带什么?

他轻轻展开才见,不过是一小幅画罢了。

应当就是这本李渔所写的《风筝误》②的插画,小巧的画纸上,画着一个正在放风筝的少年。画的左上角还题着一首诗:

漫道风流似谪仙,

伤心徒赋四愁篇。

未经春色过眉际,

但觉秋声到耳边。③

李宁暲合了书,便卷在了自己的袖子里,往殿外走去。

外面如凤和甘蔚不知道在窃窃私语什么,见李宁暲出来,一时都噤了声。

若是皇后醒了,你跟他说一声,朕来过了就是。她看的书……朕带走了。

说罢,留下个云里雾里的如凤立在原地,鸿嘉帝带着人又轻飘飘地离开了坤宁宫。

每当这种时候,如凤就觉得,自己还是得多补补脑子。

①*纸:古代宫廷御用纸,纸为特净皮,规格一尺二丈,又名丈二宣。

②《风筝误》:清代剧作家李渔所著的传奇,共三十出。主要讲的是詹烈侯家的两位小姐淑娟和爱娟,因风筝结缘,嫁给韩琦仲、戚友先两义兄弟的故事。

③《风筝误》中韩琦仲题写在风筝上的诗句,后风筝被二小姐淑娟所拾。

姜池墨的食欲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势所击倒。

向来嗜甜的她,在吃了两次甜腻腻的枣泥饼和桂花果子都吐了个稀里哗啦之后,彻底告别了这些她平日所爱的零嘴。

又喝了三五天的粥,姜池墨整个人瘦了一圈。

才有些精神,姜池墨便让如凤请梦姑进宫一叙。

如凤捧着粥碗,一头雾水地问:谁?请苑夫人身边的梦姑?进宫?

嗯,就是她。

姜池墨低着头吃琥珀核桃——这是她如今唯一吃了不吐的甜食。

如凤简直觉得越来越不认识她家小墨儿了,怎么大病一场,起来就要叫自己的对头入宫?真是莫名其妙!

奇怪归奇怪,梦姑到底是被请来了。

进宫那日,天气阴沉沉的,仿佛要下雪。

梦姑也不是空着手来的,给她带了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炉套,针脚细密,抱起来也舒服,姜池墨很高兴地收下了。

马上就是二小姐的十七岁生辰了,宫里什么都是好的,老身也没什么贵重物可送的,便亲手给二小姐绣了这个,聊表心意。

姜池墨一怔。

十月二十九是她的生辰,她自己都快过忘了。

自嘲般地笑笑,姜池墨让如凤收起来,便推出去关好门。

二小姐找老身进宫,恐怕不是叙旧这么简单吧。

梦姑姑是聪明人,自然明白我专程邀您进宫,是有事要问。

姜池墨淡淡一笑,她确信,梦姑知道自己将要问出口的大概是什么。

您要问的……可是与端恭皇后有关?

果然不愧是梦姑。姜池墨饮了口热茶,脸上几乎看不到表情,若说母亲是将*,那您才是背后的谋士。

梦姑垂首淡然一笑,含了一丝不动声色的得意。

但姜池墨知道,她担得起这份称赞。

您和皇上成婚四个月,宛昭仪有孕,而岳美人也逐渐获宠,只有您——这个中宫皇后,却迟迟没有任何动静。老身便已经猜到,大约是因为端恭皇后一事,皇上迁怒于我们姜家了。

那,我们明人不说暗话。

姜池墨有些心急道:四年前的乞巧节,端恭皇后遇到我们姜府的人,第二天便……这,是否是真的?

是。

梦姑笃定的声音。

姜池墨一震。

居然……是真的……

但我们姜府,恐怕也是被算计了。

梦姑的补充让姜池墨再次一怔,对面的妇人沉稳而内敛的声音,更增加了这份真实感。

二小姐,以下这些,都是老身的猜测。

姜池墨微微点头,示意她说下去。

皇后之位是个箭靶,内阁大臣的女儿们,太后母家的女儿们,早就虎视眈眈。并非是姜家贪恋权位,而是一旦被架在高位,便没法不设想每一步路该怎么走。据我看,老爷其实并不想让我们家的任何一个小姐嫁到皇家,而夫人却不甘心。

说到这里,梦姑长长一叹。

夫人没有儿子,是她一生之痛,因此她的全部心血,都倾注在自己的女儿身上。她将无法给予你的那一份,也倾注在了三小姐……

够了!

姜池墨打断了梦姑,冷着脸道:说重点。

于是,试图解释的梦姑一顿,再次道:

第一次国婚唯一的意外,便是皇上看上了柳家小姐。其实仔细想想,也可以理解,毕竟柳家身份低微,不会对京中任何大族招致威胁。老爷原本是想就此放弃与皇家的亲事,但夫人不甘心,加上那时……

什么?

令袔老爷在边关一直问询,催促我们抓紧行动。

姜池墨一惊:叔父?

梦姑点头:是。令袔老爷家没有女儿,不然也早就来京城分一杯羹了。

一时沉默。

姜池墨万万没有想到,此事居然会牵连上叔父姜令袔。

其实,还有……

梦姑的表情纠结,姜池墨示意她说下去。

姑姑,此时,你还不对我知无不言么?

梦姑叹道:其实我一直有点担忧,听说当时令袔老爷手下的一员大将,在乞巧节的事情上出了不少力。如今,那员大将已经擢升,超越了令袔老爷,成为了内阁大臣之一。

姜池墨一震。

难道……

没错,就是如今岳美人的父亲,岳万崙。

若说马上就是姜池墨的生辰,皇宫内外是该好好庆贺一番。

可这皇后显然的是不得宠,加之又病着。负责此事的詹事府便缩减了典礼,只在凤仪阁办了简单的宴会。

其实姜池墨好得差不多了,只是她实在不想出席这类宴会,尤其又是她为主角的,还要说一些花里胡哨的场面话,简直是要了她的命。

但怎么逃得掉呢?她毕竟是帝国的皇后。

于是,偶感风寒、病体初愈的皇后姜池墨,化了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浓妆,戴了一头的珠翠,摇摇晃晃地去了凤仪阁。听了大半日的戏,接受内命妇、外命妇的敬酒,头都晕了。

只是,此时的皇后姜池墨打量怀孕的周宛、近来得势的岳慈欢,目光便很不同。

看上去是一派天真,背地里是真刀真枪,要人性命的。

池墨,你脸怎么红成这样?

下意识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,姜池墨才发觉是李宁暲在叫自己。

宴会已近尾声,不胜酒力的先行告退,喝大了的更是不亦乐乎,台上歌着舞着,喧嚣非常。

李宁暲抬手要摸她的额头,后者却下意识地躲开了。

皇上,我没事。

原本应该尴尬的此时,李宁暲却不容拒绝地握住了姜池墨的手腕,将她带离了宴会。

池墨,对不起。

凤仪阁后的太液池,初冬的阳光正好,暖融融地照在两人身上。

姜池墨怀疑自己有些喝多了,才会听到李宁暲的道歉。

对不起,朕……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。

李宁暲垂下的睫毛在眼睑下形成阴影,勾勒出他悲悯的目光。

姜池墨忽然有种难言的辛酸。

她要的是对不起么?

她要的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的道歉么?

所有的一切,都是我的错。

李宁暲的声音极低,带着一种蛊惑。而如今姜池墨听来,却再也没有一年前的心动。

李越旸说想要给你庆生,今天你就去他那里吧。——朕保证,这是最后一次。明天开始,我们好好生活,好么?

他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。

姜池墨笑了出来。

原来这初冬的阳光再暖,都暖不了她的心啊。

帝后各自离开,朔风吹皱太液池尚未结冰的湖水。

岳慈欢从湖岸旁的柳树后缓缓走出,脸上带着难以察觉的微笑。

看到姜池墨的暖轿缓缓进入眼帘,李越旸下意识地搓了搓手。

为什么,会有点紧张呢。

自诩为情场老手的李越旸,居然也会紧张!

大概是因为,不知道这次姜池墨会不会真的生气,所以才如此在意吧。

而在暖轿里的姜池墨则想。

果然因为是最后一次,所以她也是第一次清醒的,面对这一切。

但——

英王府处于闹市,轿子一路走来,却似乎越来越静。

虽然戴着遮面的幂篱,但她也不好把轿子直接掀开来看。直到轿子停下,外面的人给她掀开了轿帘,外面的光束才照射进来。

这分明不是英王府。

姜池墨颇为紧张——这个李越旸,又要做什么!?

举目四望,倒像是离京的长亭。

如今已十月底,满目萧瑟,几乎已无景可赏。长亭四周垂柳依依,枯败的枝条随风飘摆。

姜池墨望着立在一箭之地外的李越旸,忽然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。

仿佛这世上,只有他们两个人,立在这荒原。

你要带我去哪儿?

大概是因为天冷,姜池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。

李越旸莫名有些紧张似的,搓了搓手,又清了清嗓子。

那个,那个什么,今天不是你生辰嘛,我听那个潇寰说,你想回关外去看看……

被她这样凝视着,李越旸反倒安定了下来,恢复了往日的顽劣桀骜之姿。

走吧,我带你去关外吃羊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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