鹊鸲数声清啼，一抬眉，看不清鸟影，只见一瓣玉兰花从枝头跌落。我没赶上玉兰全盛的场景，却赶上了落花时刻，白的玉兰瓣落在地上，像汉唐贵族的玉带钩。王朝仓惶退隐，最富有的人却发现什么都带不走，狼狈东西，腰间的玉带散落一地，白玉陷于污淖，看着让人惋惜。李后主被俘，写词说，“最是仓皇辞庙日，教坊犹奏别离歌，垂泪对宫娥。”世间事总是这样，春来不觉，春去偏知，故而每每懊悔，每每凄凉。人生一世，所图者何，真的很难说，这个世界太繁华了，还是知止知足才好。我读《庄子》，庄周教人逍遥，便是告诉我们该知足，他说：鹪鹩巢于深林，不过一枝；偃鼠饮河，不过满腹。吃喝穿戴，总是有限数的，江上清风，山间明月，人间良善，方为无穷。要是有一个人，他能知道春来的样子，又知道春归的时刻，我会特别羡慕他。我不知道今年的冬天是什么时候结束的，只记得我的春天是从两场梦开始。有一夜，梦游西湖，湖上水道繁多，通幽曲折，两岸杂木掩映，开了一阵子樱花，又开了一阵子木芙蓉，春耶秋耶？不可知也。我划着船，穿过一座拱桥，又穿过一座拱桥，船行很慢，却仿佛行了长长的水路，一篙下去，撑碎满河花影。一恍惚，船头多了一个素衫纶巾的苏子瞻，他急促地催我：“快，快躲起来。”“咋了？”我问道。“那个呆头呆脑的司马相公来了。”然后，我就醒了，是被吓醒的，因为我拼命撑篙，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藏身的泊舟之处。和几个朋友说起这个梦，他们都觉得很美，我不语。这个梦的开始是春，是秋，的确很美；结尾却落在了寒冬。我在醒来的瞬间才悟到，我们对这个世界最深的恐惧，是春花正盛，寒潮又来，佛曰无常。次夜，我又梦见了春天。空旷的山谷，阡陌田畴，布如棋局。野道上有水洼，有牛的足迹，道旁长着去年的白茅和油芒。道外是池塘，春水初生，是浅浅的青色。我和豚哥在前面走着，一个娃在后面跟着，忽然遇到了山樱花，池塘边有一树，远山上也有一树，都在旷野里开放，粉红粉红的，很热闹。让我想到王维的句子，“涧户寂无人，纷纷开且落”，这是写玉兰的，用在山樱花上也是这样的妙。我一回首，娃不见了。她在池塘的另一边，那边也有山樱花，开了一树粉的，另有一树白的，像雪，她在雪坡之下，是琉璃世界。醒来后看新闻，山樱花真的开了。我久不到这故园来，荒草已长得如我一般高。再后来，荒草矮去，新芽又生，梦里的春天又开始了。文征明说：旧事悲欢灯影里，春风消息酒杯前。我在灯影里，在酒杯前，在晓梦之间念起了春的消息，该出门走走了。植物园里的迎春樱早开过了，枝上结了小小的樱桃，像火柴棒。有两株河津樱还在开放。河津樱属于早开樱花，杭州一般二月多就能见到花。大多数樱花的花期都不长，比如还没开放的染井吉野。染井吉野在三月下旬基本都会集中开放，花期短，一周左右的时间，花骤然绽放，又其落如雨，极为绚烂，很符合日本的某种文化——幻灭。其生也绚烂，其灭也倏忽，让人一日之间看尽辉煌，一夜之间归于阒寂，由物及人，便是“物哀”。河津樱似乎是个另类，它的花期其实不短，如果天气好，估计能撑二十天，活得够长，花落时便没那么令人惋惜。日本的很多植物是以地名命名的，比如染井吉野也叫东京樱花。河津位于东京南部伊豆半岛，那地方我没去过，总是要去的。据说日本有樱花祭，我幻想过它的繁盛，也幻想过它的幻灭，却想不清楚，总隔着一层纱，像雨后隔着玻璃看西湖，似是，又不是，虽说万物皆幻象，可许多人不知道，在你亲历之前，万物皆实；只有经历过了，才成幻象。▲河津樱植物园的梅花也凋谢完了，灵峰探梅的人又少了下去，这个地方，每年只能热闹一次。现在是美人梅的花期，这几年，杭州很多街道上开始大量种它，有人说梅花，有人说桃花，它也不以为忤，自顾自热闹地开。美人梅是用宫粉梅花和紫叶李杂交出来的品种，先开花后长叶，花色粉红，是碟形花，但花似乎比宫粉要大一些，所以常被人误以为是桃花。还有一个特点，它的花梗、花萼都是紫色，大概是遗传紫叶李的。▲美人梅碧桃也开花了。突然想起苏堤春晓来，它是“西湖十景”的第一景，西湖十景前四位是春夏秋冬四时之景，那苏堤春晓到底美在哪里呢？我们用宋人的眼睛来看一下。这座湖山，原本是江海故地，大海从东面退去之后，留下了大片供人居住的沙洲和陆地，形成了三面湖山一面城的格局。东边是层层屋舍，参差十万人家；西边是苍苍莽莽的武林诸山。早春时节，山寒水瘦，人们如果站在孤山上，目光从城市向西俯瞰，武林诸山与城市都是灰暗的素色，只有澄净的湖面上横着一抹浓浓的暖色，就像暗夜里突然从云中闪过一道光，那种美是摄人心*的。这暖色由两种植物构成，碧桃和绿柳。苏东坡写过关于碧桃的诗：鄱阳湖上都昌县，灯火楼台一万家。水隔南山人不渡，东风吹老碧桃花。这是他流放时期的诗，有很多悲凉的情绪。南山悠悠，灯火万家，多温暖的场景，可惜那是别人家的温暖，他去不了，只能看着东风吹过，花落纷纷。中国人喜欢桃花，三千年前就喜欢。诗经里，有个男子去迎娶自己爱的姑娘，那个姑娘太美了，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，就说，她的面容真像桃花——“桃之夭夭，灼灼其华”。夭夭，是丰满娇嫩的意思，如果你们不知道桃花有多美，可以去看看自己心爱的姑娘，她的脸上落满了阳光，一笑一颦，都含着春意。桃花有多美，春天的苏堤就有多美。古人在这条堤上种桃，种柳，简直把西湖造成了桃花源，用来装世人的梦。这个梦里不能没有桃花，毕竟，桃花开了，才是春天。▲碧桃枝头上的花在开，树下的草花也在开。宝盖草一丛一丛地拥挤着，很旺盛。紫花地丁估计已经开花很久了，我久不来，今天才看见它。清朝人吴其濬在《植物名实图考》中说，“此草江西、湖南平隰多有之，或呼为紫金锁”，我是江西人，没听过这个名字，大概是失传了。他又说，这个植物可以吃，用叶子和面，“切食甚滑”，我也没吃过。我看紫花地丁的叶子，毛糙坚硬，并不觉得好吃。倒是一种虫子喜欢吃，山房的很多孩子喜欢蝴蝶，斐豹蛱蝶的幼虫就喜欢吃紫花地丁的叶子，我在拍这株紫花地丁时候想，要是爱蝴蝶的孩子知道了这个小秘密，该多欢喜，因为它养活了飞舞的蝴蝶。这大概是去自然的意义，我不仅能看见花，还能看见古人，看见孩子，看见与我们同居于此生此世的其他生命。最重要的，我在这里有许多回忆。好的，或者不好的，我都怀念。本来是想写宝盖草的，图都修好了，最后还是没写。今天不想写文章，只想唠叨。▲斐豹蛱蝶幼虫▲斐豹蛱蝶雄虫▲斐豹蛱蝶雌虫▲紫花地丁沈家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