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到了一年一度鸡头米上市的时节……
此味只应苏州有
文/吴迈图/于祥汪浩曾平
《红楼梦》第三十七回,曹雪芹铺陈海棠诗社的笔墨中,看似不经意带到个小小的细节,袭人按照宝玉的意思打发人给史湘云送时令小食去,“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,先揭开一个,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;又揭开那个,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。”并交待说,这都是大观园里新结的果子,送给史大姑娘尝个鲜。
记住了经典,也记住了鸡头米
这里的“鸡头”,指的就是鸡头米,和水红菱一样,都是中秋前后新鲜上市的水生果蔬。加上溢着缕缕桂花香的新栗粉糕,还有紧接着写到的螃蟹宴,哪里还是什么海棠社赏菊斗诗,分明是一个舌尖上的江南秋天嘛。
这样的不时不食,于苏州人心有戚戚焉。
1“最是江南秋八月,鸡头米赛蚌珠圆”苏州人的美食,常只是自己独有,在特定的时间里。比如清明的青团子、冬至的冬酿酒、中秋的肉月饼、初夏的炒肉馅团子,以及端午前后的三虾面……即使紧邻如上海,也是顾不及的。上海人嘴馋,便一早坐了火车来,当天买了,当天坐火车拎回去。鸡头米亦如是,新鲜的采,新鲜的吃,绝对是每年夏秋苏州人家餐桌上的C位大咖。
鸡头米开紫色的花,煞是好看
传说中的水八仙
芡的果实,自然叫芡实,呈椭圆形,色褐,顶端有尖蒂,便如鸡嘴一般,才又叫了“鸡头”,从中剥出的,则是“鸡头米”,同“花生米”的叫法别无二致。苏州人又喜欢把藏在外壳中的果实叫作“肉”,“花生米”在苏州话里叫“果肉”,这也便是“鸡头肉”叫法的由来了。
鸡头米,或鸡头肉,大名芡实,有北芡、南芡之分。北芡在中国广泛分布,茎叶果实上遍布尖刺,果实小,而南芡只在苏州葑门南塘才有,因此亦名苏芡,无刺,果实比北芡大几倍,结的籽也多几倍。最要紧的是苏芡的口感尤其清糯,故只有苏州人喜食新鲜的鸡头米,而上海、杭州等地却也与北方一样,只能在南北货店里买到晒干后的老芡实。
老芡实磨制成的芡粉与菱粉、藕粉一样,常被用作烹饪时的勾芡,而对苏州人来说,勾芡更多是用菱粉,在苏州话里谓之“着腻”,此二字发音绵软轻柔,似于酥香鲜甜的苏帮菜更为妥帖。
从采摘到成品,是非常辛苦的过程
鱼米之乡的人们似乎并未意识到这是大自然很偏心的馈赠,心安理得接受着这片土地四季的美好。
“芡茎三月,生叶贴水,大于荷叶,皱纹如彀,蹙衄如沸。面青背紫,茎叶皆有刺。其茎长至丈余,中亦有孔有丝,嫩者剥皮可食。五六月生紫花,花开向日。结苞,外有青刺,如猬刺。栗球之形。花在苞顶亦如鸡喙及猬喙。剥开内有斑驳软肉,裹子累累,如珠玑。”
读着《本草纲目》中这段文字,我的眼前摇曳过一帧帧唯美的画面,仿佛自己正是那伫立于古葑水畔期待秋收的吴中女儿。
02“吴中女儿娇可爱,采得鸡珠和菱卖”如今的苏州,鸡头米上市的时间一年比一年提前,大约芡农的生意也不好做吧,虽然价格一年比一年高,但市场竞争也经年激烈。
从立秋开始,葑门横街一带就开始出现鸡头米的摊头,多是中年的女人们,戴着铜指甲,现剥现卖,而男人们多半在凌晨三四点起来下池塘捞鸡头,回来交给女人剥。当天捞上来的鸡头,须得当天剥完,如果不能卖完,就用塑料袋一包包地蓄水装上,封了口放进冰箱速冻,自然有懂行的苏州女人会将这些冬眠的美丽精灵带回家去。
初秋,为鸡头米劳作的人们
剥鸡头米是个苦活儿,更是个技术活儿。与很多地方一次性的采收不同,苏芡一向分批采摘,从最初上市“七天打两头”,到最后一批“四天打两头”,苏州芡农摸索出了自己的独家秘笈。采鸡头时,用特制的竹刀在果实基部切几刀,一点都不能伤到果柄,果柄若受了伤,水从伤口进入植株,就会造成死亡。
葑水种鸡头,最擅长剥鸡头米的自然也是葑门一带的女人了。鸡头壳极硬,要用力才能掰开,掰开之后,其中的白色芡实却又极嫩极软,稍稍用力,便可能崩裂成浆,必定要使用“软硬劲”,方能将之完美剥出。其实现在也有机器可以剥,但是鸡头米外表有一层衣,用了机器,这层表衣很容易被刮掉,内部的浆水一跑,肉就不好吃了。
每年初秋,这便是苏州城的一景
指甲受不了这样坚硬的鸡头壳,女人们便发明了磕鸡头米的绝招,不知道是不是平时嗑瓜子练就的功夫,总之她们可以用牙齿嗑开鸡头壳,技术好的人,能把壳一嗑两瓣,丝毫不伤及米仁。后来,因食品卫生的要求,还是改成了全部手工剥,但是,聪明的葑水女儿又发明了剥鸡头米的独门工具——铜指甲。
铜指甲其实是前端扁平的指套,有一段镶着铜片。用铜指甲剥出的鸡头肉,“存活率”提高许多。苏州人把剥出来完好无损的鸡头肉叫做“大丹”,而破损的只能晒干做南北货。
传说中的利器铜指甲
铜指甲虽然解决了剥鸡头米手指痛的问题,但这样的慢工细活,还真非苏州人不能有此耐心。看看满满一只大匾的鸡头,剥好了不过小小一盆,正如苏州人手工出河虾仁,出虾籽,出蟹*一样,吃的全是功夫。
苏州人在对待吃的问题上,是最不怕费工夫的,也不怕距离。我在纽约加入了一个吃货团购群,在这群里,能买到苏式鲜肉月饼,也能买到青团子和蟹粉小笼包,但是,还是买不到鸡头米,不免有些遗憾。想起有位远房亲戚,曾将速冻的鸡头米冰块层层包裹,装箱,托运出境,带到了西班牙。然后,在马德里她家的餐桌上,盛上半碗桂花糖水鸡头米,慢慢享受“软温新剥鸡头肉”的闲情,是不是就找到了唐明皇醉眼看贵妃的感觉呢?
文尾有福利哦03“芡盘每忆家乡味,忽有珠玑入我喉”有档娱乐节目叫《拜托了,冰箱》,从不同人家冰箱储存的食品可以看出每一家不同的生活方式。我家的冰箱显而易见是“苏式”,我的鸡头米和我先生的碧螺春占了大半壁江山。每年秋天,我都会买上十几袋鸡头米,在冰箱里冻着,如此可以吃上一年。
所谓不时不食,讲究的无非就是个新鲜。速冻的鸡头米只要储存得当,口味与新鲜的基本没太大差别。不过,吃的时候要自然解冻,解冻后要保持鸡头米浸于水中,直到下锅都不可脱水。解冻后的鸡头米不可再冰冻,泡于水中放冰箱冷藏,且须尽快吃完。
鸡头米吃法仁者见仁,但若要食之鲜嫩,万不可煮开后超过三十秒。
我最爱的是桂花糖水鸡头米,很佛系的吃法。
这是苏州人最爱吃的做法
用砂锅、陶瓷锅、高温玻璃锅等容器(不要用铁锅)盛水烧开,然后将鸡头米舀入,等水再开就立即关火,然后迅速将鸡头米连汤水捞到碗里,加绵白糖,撒上桂花即得。如此煮得的鸡头米,内孕溏心,有一股子齿间脆软的清香。
鸡头米的不同吃法
鸡头米也可以炒菜,比如与同是水八仙的水芹,或与水红菱、荸荠、莲藕一起,再添加白果、百合、豌豆等,不少饭店为之取名作荷塘小炒。鸡头米与河虾仁搭档更是门当户对,互抬身价,与白米粥同煮则不失为苏州人家餐食的精致儒雅。
04“新剥鸡头珠似肉,轻圆犹带口脂香”据中国美食家唐鲁孙记载,旧时北京的一些知名饭庄,每到夏天就把刚结籽成粒、尚未完全收浆的鲜嫩鸡头米,合着鲜藕、鲜莲、鲜菱等多种果仁,用荷叶盛着,下面铺垫冰块冰镇,做成“什锦冰碗”,作为达官贵胄们下酒的冷盘,消夏祛暑。
苏州人笑了。此等风雅的食尚,也不过就是苏州普通百姓的家常。天下美食无外乎两种,一种尽量复杂,味道层层叠叠求无限醇厚,另一种则去繁就简,只保存天然味觉,无他之扰。
鸡头米当属后一种。
吴门烟水,褪尽铅华。这一碗鸡头米,是一个城市的玉壶冰心。